近年来新出了不少关于周作人的书和文章,而且似乎有一股小小的周作人热。此公在现代文学史、文化史上确乎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,很应该深入研究,但过分推崇恐怕不必,他到底大节有亏。近读袁良骏先生的大作《周作人研究的三口陷阱》(《中华读书报·文史天地》1998.10.21),很赞成他的的意见,不免也来说几句。
照我看,最容易看出周作人其人特色的是他的旧体诗。1961年周作人把他过去写的旧体诗,主要是抗战期间留滞北京以及此后他被囚禁于南京老虎桥时的作品,编为一集,寄到海外去出版。这部《知堂杂诗抄》,前几年由岳麓书社印了出来,使人们得以共欣赏,相与析。
这些诗周作人先后写过两篇序,又有好些题记和自注,反复声明,一再解释,唯恐读者不能理解,这是有点不合此公写作之常态的。这些诗和解说性文字加起来只能给人一个深刻印象:他自知大节有亏,难以做人,于是千方百计来表明心迹,以求人们的同情和谅解。当过汉奸是他的一大心病,口头上说不愿解释,其实颇亟亟于此。《知堂回想录》是如此,这部《知堂杂诗抄》也是如此。
周作人作于抗战期间的诗,即《苦茶庵打油诗》及其补遗,凡四十四首,一再表示怀念家乡(“话到家园一泪垂”、“劫余山水画应难”),以当前的生活为无聊(“春光如梦复如烟,人事匆匆又一年”),并自称这些诗表达的感情“大约只有忧与惧耳”,可以承认这一方面未必全是虚假;可是我们知道,当他面见颜事敌时,是很有些得意,很有些气焰的,即使是选抄在这里的诗中,也颇有些与所谓“忧与惧”毫不沾边以至意向相反的篇什。例如1943年4月他游览汪伪统治下的南京玄武湖,有诗云:“一住金陵逾十日,笑谈哺啜废工夫。疲车羸马招摇过,为吃干丝到后湖”,虽然说不上如何阔派熏灼,到底是酒食征逐,兴高采烈,哪里有什么“忧与惧”呢。又《苦茶庵打油诗补遗》其二云:“廿年惭愧一狐裘,贩卖东西店渐收。早起喝茶看报了,出门赶去吃猪头”,虽然很有些自嘲意味,但与所谓“忧与惧”也无甚关系。
最糟的是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写的《老虎桥杂诗补遗》(亦即所谓“忠舍杂诗”),其中没有任何悔过之意,依然冲淡闲适,似乎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。周作人自称“盖比较尖刻者仍在删?之列,唯首尾二章悉仍其旧,盖所谓箭在弦上之势也。”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看这不得不发的两首诗罢:“仓卒骑驴出北平,《新潮》遗响久销沉。凭君箧载登莱腊,西上巴山作义民”(《骑驴》);“一千一百五十日,且作浮屠学闭关。今日出门桥上坐,菰蒲零落满溪间。”(《拟题壁》)。前一首是讽刺傅斯年的,傅五四时代主持《新潮》杂志,一度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风云人物,其后飞黄腾达,渐趋反动,抗战胜利后他作为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回到北京,趾高气昂,引不少人的反感。周作人的诗讽刺他是捞足了油水到大后方去的,流露出很深的反感,这层意思在另外一首《修禊》里写得更加充分,其中有两句尤辛辣尖刻:“犹幸制熏腊,咀嚼化正气”,周作人在《老虎桥杂诗题记》中自称“这可以算是打油诗中之最高境界,自己也觉得仿佛是神来之笔”——盖指其中用典之活与反讽之深——但周作人以在押汉奸的身份讽刺另有问题的“义民”,无论如何也是荒谬可笑的。《拟题壁》是周作人获释以后所作,他把自己的坐牢比作佛教徒的闭门修行,实属拟于不伦,菰蒲零落云云是看出了国民党政权已经日暮途穷,固不为无见,不过他自己也完全消沉了。
通观全部《老虎桥杂诗》,跟他后来在《知堂回想录》中谈及他的附逆一事一样,神气麻木,毫无觉悟和悔改,而又急于表白自己,这个人也够顽固的了。
前些年以至于今有人试图为周作人丧失民族气节一事洗刷,横说竖说,毫无根据,徒然造成许多混乱,已遭严词驳斥,确实可以休矣。
七十年代初,台湾有人在台北《中国时报》中发表《于<知堂回想录>而回想》,也痛斥傅斯年,而于周作人有所回护,梁实秋先生撰文指出,批评傅斯年其人“对岂明老人晚节不终似不能发生辩解作用”(《忆岂明老人》);他又说:“我们对于他的晚节不终只有惋惜,无法辩解”(《忆周作人先生》)。梁先生这些话说得很是不差。